民国二十八年秋,哀牢山脚下的茶马古道飘着细蒙蒙的雨丝。赶马帮的陈老蔫蹲在路边青石板上,吧嗒吧嗒抽着旱烟,烟锅里的火光在雨幕中一明一暗。
"老陈头,这路怕是不对劲。"骡子队的头领王铁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马蹄铁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打滑,发出刺耳的声响。他们这支马帮本该三天前就到昆明,却在哀牢山兜了整整七个圈子。
陈老蔫吐出个烟圈,烟圈刚成形就被雨水砸得粉碎:"七天了,每天太阳冒头就起雾,雾散了又回到这棵歪脖子榕树下。"他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树干,斑驳的树皮上密密麻麻刻着正字,那是他们刻下的记号。
正说着,山坳里突然传来叮铃哐啷的铜铃声。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雨幕中走出个穿灰布长衫的年轻人,腰间别着个黄铜罗盘,罗盘上的指针疯了一样乱转。
"各位老总,可曾见过一条青鳞大蛇?"年轻人拱手作揖,袖口绣着个暗红色的"柒"字,"在下749局外勤探员林九,追查一件要紧物事。"
王铁柱咧嘴笑了:"后生仔,这哀牢山别的不多,蛇虫倒是满地爬。前日我还瞧见条竹叶青,碗口粗细……"
"不是竹叶青。"林九从怀里掏出张发黄的宣纸,纸上用朱砂画着条鳞片如青铜的巨蛇,蛇眼位置点了两点墨黑,"此物头生肉角,腹下生爪,最喜在月圆之夜吞吃活人魂魄。"
陈老蔫的烟袋锅"当啷"掉在地上。七天前的月圆夜,他们就是在前面那道山梁子歇脚的。当时马帮里最机灵的小伙计二狗说要去撒尿,结果到现在连根裤腰带都没找着。
"这位老哥可是想起什么?"林九目光如电,直盯着陈老蔫发颤的嘴唇。
"后生,你晓不晓得这山为啥叫哀牢?"王铁柱突然插话,他解下腰间的酒葫芦灌了口包谷烧,"早年间有个摆夷寨子,全寨三百多口人,一夜之间全变成了石头人。打那以后,但凡在山里过夜的外乡人,十个有八个再也出不去。"
林九正要细问,山梁上突然炸开个惊雷。众人抬头望去,只见乌云裂开道缝,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,正照在山梁顶上那块形似蟒头的巨石上。那石头在月光下泛着青幽幽的光,活脱脱就是画中巨蛇的脑袋。
"子时三刻,阴气最盛。"林九从褡裢里摸出把黑驴蹄子,"各位若信得过我,就随我往山梁上走一遭。"
雨不知何时停了。马帮众人举着火把跟在林九身后,火光在湿漉漉的山路上投下摇曳的影子。走到半山腰,陈老蔫突然拽住王铁柱的衣袖:"你听,是不是有哭声?"
山风送来断断续续的呜咽,像是女人在哭,又像是婴儿在啼。林九举着罗盘的手突然僵住,罗盘指针正正指向前方一片野茶林。茶树长得格外茂盛,叶片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。
"退后!"林九厉声喝道,但已经晚了。走在最前面的脚夫突然直挺挺栽倒在地,火把滚落草丛,照亮了茶树根下密密麻麻的白骨。那些骨头泛着青黑,显然不是正常死亡。
林九从褡裢里扯出把糯米撒在白骨上,糯米刚落地就变成焦黑色。"是蛇毒。"他脸色铁青,"这竟用活人魂魄养毒,难怪罗盘都镇不住它。"
话音未落,茶林深处突然传来簌簌声响。火光中,一条青鳞巨蛇缓缓游出,蛇信吞吐间腥风扑面。最骇人的是它头顶真的生着两支肉角,腹下隐约可见四只利爪。
"跑!"王铁柱大喊,但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。巨蛇张开血盆大口,月光照见它喉间悬着个人形黑影——正是失踪的二狗!
林九不退反进,左手捏着五帝钱,右手握着桃木剑冲了上去。巨蛇尾巴一扫,碗口粗的茶树应声而断。林九就地一滚,桃木剑刺在蛇鳞上迸出火星,竟连个白印都没留下。
"用黑狗血!"林九大喊,马帮众人这才如梦初醒。王铁柱抄起装包谷烧的酒坛子,将酒液泼在随身带的黑驴蹄子上,点燃后朝巨蛇掷去。
火光中,巨蛇发出刺耳的嘶鸣,蛇身扭动间撞断大片茶树。林九趁机跃上蛇背,五帝钱按在蛇颈七寸处。巨蛇吃痛,整个腾空而起,竟化作一道青光朝深山遁去。
"追!"林九从蛇背上滚落,衣服被蛇鳞刮得破破烂烂。众人追到山崖边,只见青光没入云雾,崖壁上赫然留着个巨大的蛇形凹痕。
"不能追了。"陈老蔫拉住还要往前冲的王铁柱,"这山崖叫断魂梯,掉下去连魂儿都捞不着。"
林九却从褡裢里掏出捆红绳,绳头系着枚青铜铃铛:"此物叫寻魂引,能追踪妖邪气息。你们在此等候,我天亮前必回。"
山风呼啸,林九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云雾中。马帮众人围坐在火堆旁,谁都没心思说话。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,才听见山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"找到了!"林九浑身是血,怀里抱着个襁褓,"那在山腹里养了个蛇胎,用活人魂魄滋养。我毁了它的老巢,但它本体往南诏国旧址逃了。"
襁褓里传来微弱的啼哭,揭开布帘,里面竟是个蛇身人面的婴孩。众人吓得倒退三步,林九却叹息道:"这也是个可怜人,被蛇妖害了,魂魄困在蛇胎里出不去。"
正说着,山崖下突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。众人探头望去,只见整面山崖裂开道缝隙,青光裹挟着黑雾冲天而起,在半空中化作巨蛇虚影。
"它要化蛟了!"林九脸色大变,"快把黑狗血泼在襁褓上!"
王铁柱手忙脚乱解开酒坛,腥臭的血水泼在蛇胎上。婴孩发出凄厉的哭喊,蛇身人面渐渐褪去,化作个普通婴孩的模样。与此同时,半空中的巨蛇虚影剧烈扭曲,最终炸成点点青光消散。
"成了。"林九瘫坐在地,"蛇妖借胎化蛟的邪术被破,没有百年修为恢复不了。"
众人这才发现,婴孩眉心有粒朱砂痣,活脱脱就是失踪的二狗。陈老蔫颤巍巍抱过孩子,老泪纵横:"作孽啊,这孩子爹娘都是被马帮害死的……"
原来二十年前,这支马帮为抢夺商道,在哀牢山杀害了二狗的父母。二狗被老马锅头收养,却不知自己体内流着摆夷寨主的血。那蛇妖本在深山修炼,感应到二狗身上的血仇,这才设下连环局。
"善恶到头终有报。"林九望着初升的太阳,"那蛇妖本可安心修炼,偏要沾染因果。如今虽逃得性命,却要承受天雷劫数。"
下山时,陈老蔫突然指着茶林惊呼。众人望去,只见被巨蛇撞断的茶树根部,竟渗出殷红的液体,闻着有股淡淡的血腥气。
"是血茶。"林九蹲下身,指尖蘸了液体放进嘴里,"此物吸食人血生长,泡茶能让人产生幻觉。看来那蛇妖早与茶商勾结,用邪术控制过路客商。"
王铁柱突然想起什么,从怀里掏出块茶砖。茶砖上印着"云祥记"的朱红戳记,正是昆明城里最大的茶号。
"去年我们给云祥记送货,掌柜的说要招一批新伙计。"脚夫老李突然开口,"后来那些人都不见了,掌柜的只说他们卷了货款逃了。"
林九接过茶砖,用指甲刮开表面,露出里面暗青色的茶芯:"这是用蛇毒熏制的,喝久了会让人神志不清。那茶商怕是要用这种法子控制整个滇南茶市。"
众人听得脊背发凉。王铁柱一拳砸在树上:",我说怎么最近过路的商队都跟中邪似的,非要买云祥记的茶。"
林九从褡裢里掏出封信,火漆上印着个蛇形纹章:"这是我在蛇穴里找到的,你们拿去官府报案。记住,只说发现血茶,莫提蛇妖之事。"
马帮众人下山后,果然在昆明城掀起轩然大波。云祥记茶号被查封,从地窖里搜出上百具白骨,都是这些年失踪的茶商。更骇人的是,后院井里泡着条半死不活的青蛇,蛇身溃烂处露出白森森的骨头。
而林九带着二狗和婴孩进了749局,从此再没人见过他们。有人说在京城见过穿中山装的年轻人,袖口绣着暗红的"柒"字;也有人说在茶马古道上见过个摆茶摊的老汉,泡的茶能治百病。
只有哀牢山的老猎户知道,每逢月圆夜,山梁上的蟒头石会发出幽幽青光。山脚下的小学堂里,先生总爱讲个蛇妖报恩的故事,说那蛇妖最后化作护山神,保佑过往行人平安。
可陈老蔫临死前却对孙子说:"别信那些瞎话,这世上最毒的不是蛇,是人心。那蛇妖本在深山修炼千年,若不是被人心贪婪惊扰,何至于落得形神俱灭的下场?"
如今茶马古道早修成了柏油马路,唯有那棵歪脖子榕树还在。树皮上的正字被雨水冲刷得模糊,树下却多了座小庙,供着个穿灰布长衫的年轻人,手里捧着个襁褓,脚边卧着条小青蛇。
过路客商进庙烧香,总爱盯着年轻人袖口的暗红纹章琢磨。有学问的说那是"柒"字,跑江湖的却说像条盘着的蛇。香火缭绕中,庙祝总会念叨句老话:"善恶若无报,乾坤必有私。"